那你就放心把我和二嫂丢在一起?孟旷心中大失所望,很想说自己干脆一个人守夜,不睡了。这时却传来了敲门声,原来是那掌柜的按照孟旷的吩咐,赔了他们阿胶,熬好了送了上来。他前脚刚上来,吕景石与韩佳儿后脚就回来了,还带回了众人今夜的晚食。他们在临清城中买了不少吃食,劝着众人趁热吃。这一打岔,孟旷最后也没能提自己独自守夜的事。她心底也有与穗儿赌气的意思,今日当真是被穗儿气到了。虽然她很明白穗儿这是要她们做戏欺骗,是顾全大局之举。可她情绪作祟,心中怎么可能舒服?尤其是穗儿好像浑不在意的模样,这让她情何以堪?
孟旷没有“无理取闹”,选择了听从穗儿的安排。她知道穗儿的安排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欺骗郭大友在这客栈之中安排的眼线。她一个人守夜不是不可以,但不合理,只会让郭大友的怀疑加重,加大她们暴露的可能。白玉吟也没有拒绝穗儿的安排,因为她也明白这是最佳的选择,她虽不愿破坏孟旷与穗儿之间的感情,可她更不愿暴露孟二哥的存在。于是二人就这般别别扭扭地于同一屋中而处。
入夜,孟旷洗漱过后,闷闷地坐在距离床榻不远处的八仙桌旁,用布轻轻擦拭保养她的面具。白玉吟默然坐于床榻边缘,手中捧着一本书,却未在读,眸光落在孟旷背上。
片刻后,她叹息一声,唤道:“孟郎……你过来。”
孟旷听她唤自己,放下面具,走过来坐在了她的身侧。白玉吟凑进了,伏在她耳畔,悄声歉意道:
“实在抱歉,我给你们添麻烦了。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落入这个娥皇女英的怪局之中。”
孟旷忙摇头,用极低的气音回道:“二嫂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与穗儿绝无责怪你的意思。世事难料,我们也只能随势而为。”
白玉吟起身,去吹了蜡烛,屋内彻底黑了下来。她走回床榻边,将床榻两侧的帷帐落下,与孟旷除履,促膝对坐,悄声秘谈。孟旷询问白玉吟是否知晓自家二哥当初赎她出来的意图,白玉吟答道:
“你二哥虽然从未于我提起过他是怎么查到我的,但我知道他赎我出来另有目的,只是这个打算后来被他搁置了。也许是对我生了情,他不忍心了。”
“什么意思?”孟旷蹙眉。
白玉吟在黑暗中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萧索:“他最初赎我出来,可能是打算将我作为礼物献给谁。当然,不是送我出去给人做妾,而是要把我掌握到的关于潞王所有财产状况的账簿送出去。为了达到这目的,他不能硬来,那也不是他做事的方式,他应当是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他最后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是当真生了情,他舍不得。”
“那账簿现在何处?啊,若是不能说,就别告诉我。”孟旷道。
白玉吟摇头,道:“账簿就在我身上。”说着她捋起了袖子,黑暗之中,孟旷能隐约分辨出她手臂自小臂中段往上,纹了大片的刺青,她顿时无比吃惊。
“这刺青图案是我父亲临死之前绘制的,他只把解读的方式告诉了我,只有我知晓这刺青图案的内容如何解读出来。我可以告诉你,这当中最致命的是将所有牵扯到潞王的关联人员,官员、吏员、乡绅、恶霸全部的名单都有,几乎每一笔钱财往来都有记录。此外潞王隐藏财产的地点,他所有的田产、商铺,事无巨细。其中涉及到的冤案惨案不计其数,惨不忍睹,公布出去将致使民怨沸腾,言党必群起而攻之。加之近来战事迭起,钱粮匮乏,这么一块大肥肉放在眼前,就算皇帝打心眼里要护短保他,也得让他褪一层皮,剥掉他一部分财产出来。这对爱财的潞王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因此不夸张地说,得到这个账簿的人,就可以挟制潞王。”
“难道说……穗儿绣的那万兽百卉图是源自这个的启发?不对……你父亲案发时是万历十年年末,彼时万兽百卉图已成。也就是说,万兽百卉图与你父亲绘制的刺青图案,很有可能是在同一时间出来的。”孟旷喃喃自语道。
白玉吟点头:“所以我头一次听闻穗儿妹妹提及万兽百卉图时,当真是吃惊万分。只是郭大友不清楚我的情况,我也不希望他知晓,所以我一直没敢与你们提。今日总算让我寻着机会了。张居正与我父亲,或许早年间就私下里有联系。”
“他们是共谋者……”孟旷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
……
就在孟旷与白玉吟于帐中密谈时,隔壁穗儿与孟暧的屋中,一片阒寂。两个女孩并排睡在并不宽敞的床榻上,彼此都知晓对方尚未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孟暧听到身旁传来一声难以抑制的抽噎声。她的心揪了起来,忙侧过身来面向穗儿,探出身子,伸出手摸了摸穗儿的面颊,入手一片湿凉。
“小穗姐……你这是何苦呢?”孟暧叹道。
“她定是生我的气了……我能感受到……”穗儿饮泣,哽咽道。
孟暧瞧她这般委屈难过,也跟着鼻尖发酸。她抱住穗儿肩膀,道:“莫伤心了,等明日,我去找姐姐算账去。她怎么能和你置气,太过分了。”
“是我不对,她生气是应当的。”
“不应当,你这么做是对的,她却不理解。”孟暧道。
“她若不理解,她也不会答应了。但小暧,每个人都有情绪的,我没有办法照顾她的情绪,这才是我……最难过的地方。”穗儿泣道。
孟暧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穗儿自责未曾照顾姐姐的情绪,可她自己的情绪又该谁来照顾呢?白玉吟被迫插足到姐姐和小穗姐之间,三人谁也不愿,谁都不能怨怪,只能说是情势所迫。但也正是因为情势所迫,才越发无奈痛心。孟暧只能安抚穗儿的肩背,直到她情绪缓缓平复,她才轻叹道:
“一切都会过去的。”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那是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