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女子姓陈,名倩姐,而那男人正是广阳王。倩姐人如其名,皓齿明眸、柳叶弯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腰肢纤细、肤若凝脂,且昂首挺胸,鹤立鸡群,我并不算丑,但站在她身边,仍自愧弗如。
倩姐是广阳王的家妓,既擅于弹琵琶,又长于高昌舞,可谓男人眼中的尤物。她在乐队一众人中,连女人都会第一眼辄被她吸引,何况广阳王呢,果然她刚一入府就成了广阳王恩宠长不衰的“榻上宾”。可是好景不长,几个因她而失宠的姬妾联合起来一哭二闹,甚至以死相逼,闹得府上沸沸扬扬,广阳王无奈,这才把她养在府外的别院里。
倩姐也是出身卑微,凭美貌才攀上高枝的,她见我气息奄奄又无依无靠,不由得想起自己不幸的过去,心生同情,便在广阳王面前替我美言一番。广阳王家大业大,府上人丁众多,倒也不在乎多养我一张嘴,还能顺便博美人一笑,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妓虽是中原文化中的下九流,然而我想着王府之内管吃管喝还有片瓦遮身,学门乐器亦能陶冶情操,说不定还能吹首《敕勒歌》怀念下北方故乡,这等好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赶紧磕头谢恩!
我最初在王府的那一两年过得还算不错,因为广阳王的红人倩姐很是喜欢我。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不畏危险、见义勇为给她留下了好印象,后来在一次闲谈之中才得知是她觉得我长得很像她小时候,初次见面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就算偶尔在铜镜前为主人整理妆奁也是低头忙干,完事后便匆匆离去,生怕在那镜子前站久了遭人中伤说我有非分之想。用余光瞥到镜中自己的脸庞,还不如对着水缸看得真切。以她现在风光无二的地位完全没必要恭维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那我便信以为真,也更加相信了“女大十八变”的说法,但愿老天保佑我能长开,像倩姐一样绽放如花。
后来,倩姐被贪淫好色的大将军高子惠看上了,纳为了妾。一年之后,我听一个从崔季舒大人府上送礼回来的车夫说倩姐已经生了个儿子,取名延宗,这样一来她的地位算是稳固了。这个高子惠美姿容又善言笑,加之位高权重,无数女子都争先恐后地攀附于他,他更是来者不拒,以至他死后留下六个同父异母的儿子。但是我对这个俊美的男子并无好感,因为自从倩姐走后没人罩着了,我的生活便一落千丈,舒坦日子就如东流之水一去不复还!当然,归根结底主要原因还在我自己身上。
起初,广阳王安排我为吹笙妓,按理说也没什么苦可吃。然而我学艺不精屡屡出错,广阳王又是个周郎般极通音律之人,三番五次指出我的错误。大庭广众之下被厉声批评,我更心乱如麻、不知所措,都不知道指腹该按住哪些孔了,广阳王见状很是厌恶,深知烂泥糊不上墙,又想到自己的宠妓此刻说不定正在高子惠的身下承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轰我去厨房打杂了。从此,我告别了胭脂红粉,脸上熏染了油烟土灰,必须年节过后才有片刻空闲让我抽出时间吹上一段略微跑调的乡音,也不知道父兄、姊姊的在天之灵能不能听到我的思念。当然广阳王并不知道,我拜那个娘家在上党的厨娘为师学会了刺绣,并在数年之后以此为生。
我在王府中算妓,地位最低,可因为自己不争气,做的又都是苦差事,不能像别的家妓那样顶着污名却享着清福。但再苦再累也比我在外漂泊流浪强。而且我常能借着买菜购柴的机会上街游玩,比当个纯粹的乐妓天天闷在高墙大院里,反复排练着那几首听得耳朵都要起老茧的曲子自由自在得多!
因为三天两头地出府,我还结交了两个好朋友,她们是堂姐妹,都是穷苦人,胡汉风俗却各异,我们慕容氏的穷人往往有名无姓,可中原汉人的贫者常常有姓无名。不同于我祖上还有过辉煌,她们祖祖辈辈都是目不识丁的无地农民,靠给坞壁堡主们耕地过活。肚子里没有墨汁,给子女取的名字也朴实无华,姐姐就叫薛阿大,妹妹则称薛阿小。
我告诉她们我的名字叫豆卢嬿容时,她们头一次听说这个复姓感到甚是稀奇,还觉得这名字好听得紧,忙追问我个中含义。燕祚已绝多年,亡国之人岂愿往事重提,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说爹娘希望我长大后美丽且宽容,做个贤良淑德、体贴丈夫的好妻子。
其实,这名字是我从没见过面的、于耄耋之年过世的祖父为我取的,据说姊姊临盆前夕,有一队商旅从昌黎而来,又有一只燕子朝着黄龙城的方向飞去,二者是我们慕容诸燕的龙兴之地。于是祖父当机立断,寄怀念故国之深情于名,说生的要是儿子,就叫燕容,若是女儿,那么加个女旁便好。说来也怪,我刚刚出生高声啼哭时,身体一向硬朗的祖父却寿终正寝了。
薛阿小从小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一直是由伯父抚养,因此和薛阿大胜似亲姐妹。初相识时我即听说薛伯身体一直不好,似乎有痨病,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于是经常把攒下的工钱给薛氏姐妹补贴家用。她二人对我十分感激,每次都不好意思伸出手来接钱,可是生活所迫,每次又不得不拿过钱便立即去买面买药。
有一年的夏天,广阳王叫我们炊事人员全去郊外采莲藕,老厨娘也不例外,但她体谅年轻人爱玩,便给我打掩护,让我跟薛氏姐妹偷着玩了半天。我们路过了一座破败的小庙,本想在天神的见证下义结金兰,不料才迈上一个台阶,小庙的夯土墙竟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可把我们三个姑娘家吓得够呛,以为是触怒神灵招来灾祸,赶紧跑得远远的,结拜之事也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下一次,终于不了了之……